聽到消息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已經日上三竿,不受朝九晚五約束的兩個閒人才剛剛起床,男友在浴室對鏡刮鬍子,我倚在門口有一句沒一句胡扯。維多利亞式舊樓房,浴室長而窄,淡鵝黃色的牆一搬進去就嚷著非換顏色不可,結果到勞燕分飛也沒有付諸行動。洗手盤旁邊有扇往上推的玻璃窗,隔壁正在維修外牆,棚架上的工人無線電開得震天價響,幸好睡房在後樓,睡眠不受干擾。這時聲浪透窗而入,嘩喇嘩喇的音樂忽然中止,廣播員神色凝重轉述由市政廳傳出的消息。發言人范士丹女士一反平日的溫和沉著,聲線在音階上搖搖欲墜:「作為議員主席,我有責任發佈此項消息:莫斯孔尼市長和夏菲米克議員,分別被鎗擊身亡。」
四目相投的經驗雖然豐富,但從來沒有這一刻的複雜,三十年後我還可以感到那股毛骨悚然。這樣沒齒難忘的時刻,根本沒有可能倒模重塑,《夏菲米克的時代》以新聞片段交代,忠實保留了一個城市集體的心跳。
朋友看完影片,尚未開口發表感想,我不怕尷尬搶先垂詢:「你沒留意嗎?最後燭光遊行那一場,我有份客串演出呢!」是的,那個全城心碎的夜晚,我曾經隨著數以萬計的市民,自動自發由卡斯特羅走到市政廳,哀悼當天早上在辦公室遇刺的市長和同志議員。十一月底,天氣頗冷了,放眼望去一片閃動的燭海,我們手牽著手,一句說話也沒有。那麼靜,連沉重的腳步聲也被悲傷掩蓋 ,一點一點微弱的火光匯聚成一泓暖流,慢慢移向市政廳前臨時搭建的小舞台。
負責安撫傷口的是鍾拜雅絲(Joan Baez),她銀鈴似的嗓子有點感冒狀況,清醒地由《Swing Low, Sweet Chariot》唱到《奇妙恩典》,末了是《我們會克服》,沒有音樂陪伴,只有台下喃喃的和音。散會後默默走回住所,我忽然發現衣服原來沾了燭油,凝結在蜜色凱士米毛衣的袖口,不禁「哎呀」了一聲。政治意識較正確的男友白我一眼,恐怕還加贈一句表示不屑的「What a thwarp」,他的口頭禪。
數天後市政廳開放,讓致哀的市民瞻仰遺容。追悼會在鄰近的歌劇院舉行,人實在多,一早排隊也只能擠在三樓。之前集中火力談談情跳跳舞的我,第一次由風花雪月中甦醒,參與了嚴肅的同志聚會,開始關懷社會課題。隔了這些年,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依舊在盡著特約演員的綿力,興興頭頭在生命這齣啼笑皆非的肥皂劇跑龍套。你別說,有幾集我還莫名其妙當過主角,霸在鏡頭前唸過似是而非的對白呢,《夏菲米克的時代》的友情客串猶如一幀發黃舊劇照,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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