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ydar並不是個新名詞,字典上說1980年代就有人在用了,我卻是去年到台北後才知道這個詞的,當時和一位朋友在路邊攤吃飯,因之前聽到一些傳聞這位朋友頗有gay的傾向,便當笑話跟他講了,令他大笑我的gaydar不敏,也讓我學到這個有趣的新詞。
現在gaydar顯然已經不止是同性戀才有的東西,普通人身上也長出了gaydar。這固然和同性戀變成一個公開的話題有關,在一定程度上是件好事,至少說明同性戀不再被作為一種見不得人的禁忌,可以討論,可以表達,也有了相應的同性戀文化。但漸漸地,gaydar似乎已變成娛樂話題中無處不在的探測裝置,密度之大令人觸目驚心。有了《指環王》,就有人討論兩個哈比人一路同行發展出的患難愛情;吳宇森的《赤壁》讓人感嘆以表現江湖義氣著稱的暴力美學大師改拍言情了,而且是男男之間的言情。在剛上映的《孔子》中,發哥抱著任泉的鏡頭又讓人聯想到沒準師生戀恰始於2千多年前的聖人門庭呢。
這大概是種gaydar過敏症吧,但不知不覺中,我肯定自己也被感染了。看到弗羅多和山姆那兩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視線交流總覺得確實哪裡不對,看到《赤壁》尾聲,梁朝偉與金城武那股繾綣依戀的勁頭,更讓我確信那位被稱作040的美女模特在本片中純屬多餘。春節假期網上流傳寫手韓寒與魔術師劉謙交惡,我奇怪怎麼還沒見那些才華橫溢的耽美狼們出手呢?論壇上既然曾有《上海絕戀》的轟動,來個《謙心寒夢》再創輝煌也不錯嘛,這兩人的外型又很符合,用《紅樓夢》裡老祖宗的話說「白收著霉壞了」。惡搞就惡搞吧,猥瑣就猥瑣吧,畢竟娛樂圈的人物總得讓人找到點可供娛樂的地方。我從來沒為此有不潔之感。
而讓我想寫點東西調理或曰清算一下自己的gaydar,卻是從不久前看一部老電影開始的,那是一部戰爭片,其中有這樣一段:
夜深人靜,小屋裡燭影搖搖,窗外寒風呼嘯,軍長仍在研究作戰計劃,警衛員獨坐角落,撅著嘴,故意弄出聲響。軍長回頭看他一眼,叫他「換上一只蠟,睡覺去」,警衛沒有照做,卻伸手掀開軍長袖口看他的手錶。軍長一心都在作戰地圖上,推開他,警衛幽幽地說,
「都快三點了。」
「哦,我曉得啦。睡覺去! 」
「我不睡。」
「為什麼?」
「你不睡我也不睡。」
「你不要管我。」
警衛轉過身去嘟嚷著:「又打仗又行軍,一連幾天,吃不好睡不好,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麼不能管?」
軍長終於把目光從桌上的文件移向警衛:「你這兩天是怎麼搞的,怎麼專門跟我鬧彆扭啊?去,睡覺去!」
警衛望著軍長,胸口起伏,一賭氣走到門口,又回身道:「還說人家跟你鬧彆扭呢,你自己跟自己……」
這時候,政委推門進屋:「怎麼啦,小鬼?又是軍長惹你生氣啦?」
警衛忙說:「不……」
接著是軍長與政委徹夜研究作戰方案,直到窗外雞叫,政委離開,軍長又點起一只新蠟燭,警衛一直守候在旁邊,故意咳嗽一聲,軍長轉臉望了望警衛,略遲疑一下,終於合起案卷,撲地吹滅了蠟燭。
看到這裡我啞然失笑,因為,四目相對,吹燈,留一片黑暗給觀眾的做法曾經是某個年代電影中唯一的性愛表達法呢,和接吻的人嘴唇快湊到一起時鏡頭陡轉一樣的原理。這部電影叫《紅日》,1962年拍竣,據說是當時耗資最大的電影,算是早期的「史詩戰爭片」吧。扮演軍長沈振新的張伐,身材高挑,面目清癯,也曾是舞台上的英俊小生。
從紅色經典中的正面形象想到gay的問題,不能不讓我反省一下自己的gaydar。雖然我也安慰自己,沈振新軍長的英俊挺拔、堅毅果敢,以及那略帶北方口音的說話腔調,都堪稱性感(在60年代還沒有這個標準),而警衛員又偏偏是個有點兒「娘」的小夥子,這樣的組合放到今天,讓人產生點兒聯想或許正常吧?但很快,另一次老片重溫讓我的罪惡感上升 到忍無可忍的地步。
那次是重看80年代山東電視台拍的《水滸》人物系列劇。今天看來,那一版《水滸》製作確實粗糙了些,人物塑造都過於簡單正面,離小說原著差距不小。但我卻極愛當年那些演員,特別是魯智深、林沖、武松這三個,堪稱少年時代的偶像。時隔多年舊劇重溫,自然不會像當年一般興奮,奇怪的是看到野豬林一場戲,心裡忽然有種當年沒有的彆扭感覺。小說裡寫得清楚,林沖刺配,魯智深一路護送,地近滄州,魯達打聽明白,路上再無僻靜處,才在松林與林沖分別,對兄弟辭別贈銀後,又打折松樹以警解差,這才「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讀到此,只覺得一個魯莽卻細緻體貼、坦蕩而重情重義的魯智深呼之欲出。但不知為何,電視劇裡這段告別戲卻特別冗長,兩個大男人雙手緊握倒也罷了,淚眼相對倒也罷了,最受不了的是魯達走出好遠,林沖又連叫「兄長」追了出去,少不了又是一番纏綿,一個嫉惡如仇胖大和尚,一個80萬禁軍教頭,竟如小兒女似的掰扯不開,一旁觀看的我又不禁胡思亂想二人己生斷臂情愫。
接著又零零星星看了幾集,竟然覺得武松與施恩,宋江與花榮,楊雄與石秀,個個都有點兒不對勁,演繹一部「斷背水滸傳」絕對沒問題,甚至黑旋風對宋江一口一個「哥哥」都讓我頭皮發麻,怎麼回事?這可是當年我很愛看的電視劇呀。心慌意亂之下,關機,面壁,毫無疑問,我的gaydar出了問題。
如果往好處想,或許也可以說,我不小心趕上了一種時尚。耽美之風從東瀛勁吹過來,BL(Boys' Love)的娛樂風潮早就超越了同人女的狹小圈子。話說美少年之戀又豈是日本人的發明呢?那是千年前羅馬人就在做的事情,最經典的形象應該是後來被封為聖徒的近衛隊長塞巴斯蒂安,多少藝術家飽含激情描繪過那年輕健美的肉體被萬箭刺穿的景像,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也在小說中透露,自己第一次自瀆時就是看著這樣一幅畫作達到高潮的。拋開情色/色情的元素不提,兩個年輕健美的男性肉體糾結在一起的場景確實可以說是一種美,難怪導演李安說,像《斯巴達三百壯士》這樣大規模表現肌肉男的電影對男同志的吸引力比《斷背山》大多了。
Gaydar敏銳度的增強大概和今天的影視作品對肉體禁忌的開放有關。實際上絕大多數非同性戀觀眾的gaydar僅止於兩具鮮美肉體擺出的各種美妙pose,即使一些同性戀藝術家,比如Derek Jarman,在他導演的《塞巴斯蒂安》中,雖然有大量男性身體裸露的畫面,但他的鏡頭最迷戀的卻是身體的觸碰、摩挲與纏繞,而不是性交。我曾瀏覽網上一些同人寫手創作的小說,很少直接寫出人體器官的名稱,一般是代之以「他的堅挺」、「我的慾望」等各種奇奇怪怪的字眼,有一次看到有人把肛門稱作「那片褶皺」,當時笑噴,因為我看過吉爾‧德勒茲寫的一本書叫《福柯·褶子》,福柯是著名的同性戀,雖然此褶子不是彼褶子。
張愛玲有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這話尤適用於性事,現在所謂「耽美」其實是執著地無視蝨子,而只是絮絮叨叨地數落這華袍的顏色如何高雅、繡工如何精緻、穿起來如何風度翩翩,不然何至於連人體的器官都不敢面對,而說什麼「我的手裡握著他那傲然挺立的青澀」這種非人類語言呢?還不如像超級惡搞電影《王牌大賤碟》一樣, 把那話兒一律叫Mojo,既醒目又省心。
不談美男組合帶給人的視覺快感(在此我把至高的敬意獻給James Wilby與Hugh Grant, River Phoenix與Keanu Reeves,張國榮與梁朝偉,吳彥祖與馮德倫),男人之愛的另一個殺傷力在於它被認為是超越世俗之上的純潔愛戀。在《不羈的天空》中,後來英年早逝的「鳳凰」對基諾說「我愛你,不需要你用愛回報」,這時候,我承認,自己真有種血液凝固的感覺,星夜,曠野,篝火熊熊,兩大帥哥,如此良辰美景,恨只恨導演只是讓他們和衣擁抱而已。設想如果某個女人對男人說了上面那句話,大概只意昧著兩種情況,1、她是富婆,只是想玩玩你而已,2、她已經有老公了,只是想玩玩你而己。通常電影裡女人最激情的台詞都和算數有關,比如「我把一生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你,可你……」「你讓我等你三 年,我等了,但是你……」總之,跟女人談情說愛的後果不是「從此以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會有點麻煩。而BL的偉大之處在於從一開始大家都知道這是違背世俗常理的,傷感或悲情的結局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這時候才可能真正享受過程。
理智正常的人大概都知道,不帶功利性結果仍然愛得死去活來,這在現實中是沒有的事,所以在銀幕上就格外受到鐘愛。同理,在以純愛面目出現的BL裡面加個女人也必定不招人待見,這算是保護稀有物種思維在幻境中的一個延伸吧,用生兒育女柴米油鹽的男歡女愛壓迫代表「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的美少年之戀,是可忍孰不可忍?2008年韓國拍的所謂情色大片《霜花店》就犯了這個毛病,用女人攪和了本來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皇帝和衛隊長,無恥地玩弄了觀眾的 gaydar,讓電影充滿了二鍋頭兌可樂似的怪昧。
小說和電影史提供的慘痛經驗都歷歷在目,再偉大的英雄只要遇到作者/導演強塞給他的另一半,就只能退守田園種地抱孩子、念著平淡是福的咒語過下半輩子了,如果這個人找到紅顏知己後還不肯推出歷史舞台,多半會被扣上野心家的帽子,下場是眾叛親離不得好死。所以看《蝙蝠俠前傳2·黑暗騎士》中布魯斯·韋恩的紅粉佳人被炸死,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雖然殘酷了點,但至少蝙蝠俠不用在徘徊於當英雄還是當新好男人的俗套了,像這種職業蒙面俠,帥小子羅賓才是他最合適的另一半。
而男人之間的情誼,即使是正常的友 誼,現在同樣稀缺,人與人之間以利益關 系為主,我想這是gaydar越來越發達的另 一個原因,也可以算是我為自己的gaydar 錯位找到的一個外在借口。樂觀一點說, 以後我們選擇性伴侶的範圍大概可以擴大 一倍;悲觀地看來,我們正在步入一個詭 異的時代,男女情欲的後果總是導向現實 與功利,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可怕的是除 了情欲,茫然四顧竟已看不到其他情感存 在的空間,照這個趨勢, gaydar進化史會 永無休止地書寫下去。
本文原載:中國《Men's Style魅力先生》2010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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