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很有意思的是，最近另外一部中國出產的所謂喜劇賀歲電影，出現了一個妖裡妖氣的男同性戀者電影人物，立馬不少同志很受傷。很受傷的原因，因為銀幕上的同志形象，很妖。

我說很有意思，是想奉勸這種論調的持有者，依照這樣的邏輯，做一做替換練習，如果說，一個男人，姑且不論他是同是異，是直是彎，光是說這個「妖」字，一個男人的妖，普天之下，誰又妖得過咱們大名鼎鼎的梅蘭芳呢？

那麼，賀歲喜劇電影，出現了一個妖男，就覺得是傷害同志形象，偏偏是咱們的民族英雄或者英雌，梅蘭芳，如此大庭廣眾如此眾目睽睽地「妖」，卻一下子「妖」成立國粹藝術大師，「妖」成了中國榮光，「妖」成了我們引為自豪的人民藝術家，我們研究他，我們模仿他，我們學習他，我們紀念他。我們甚至，為長者忌，為尊者忌，為名人忌，為大師忌，我們贊美他，我們歌頌他，更重一點的詞，我們敬慕他，我們崇拜他。

實際上，如果沒有以藝術的名義，如果沒有以中國藝術的名義，如果沒有以中國傳統藝術的名義，請梅大師的擁戴者放我一馬，請大家饒恕我的直言直語，如果沒有這些名義，實話實說，在某些極端者的眼中，在那些保守勢力眼中，又或者，在那些極端西化者眼中，也許 ，或許 ，可能，恐怕，一個在舞台上男人演女人，合法合理合情地「妖」，跟街頭巷尾一個梳妝打扮，翹蘭花指，風吹楊柳，尖聲細氣，這麼一個鄰家妖氣男孩，如果不管藝術成就，不顧藝術名義，同樣是男扮女裝，同樣是妖氣衝天，本質上，是歸為同類項，是同一類人物。

因為要拿我們的京劇，來標榜自己的傳統文化，來維持自己的傳統文化，自然是，我們自覺不自覺地，要將京劇藝術大師，敬上祭壇，成為不容置喙的藝術神靈，誰敢不愛梅蘭芳？

從歷史的故紙堆中，我其實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對梅蘭芳大師的男扮女裝藝術，很不以為然的人和言論，梅蘭芳已經夠份量了，如果要不以為然，哪怕是我現在給你舉個例子，也得找一個比梅蘭芳更有份量的人物才具說服力，這個鼎鼎大名的人物，隨手一指，稍微懂一點民國人物史的，實際上是一道最容易的考題，答案是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是個海歸，留學東洋，眼界為之大開，心胸一下子就有現代性西方性，再從四書五經中找那些古典經典，失望之餘，必然是盛怒，罵起中國文化中的腐朽部分，無論是眼光，還是筆力，甚麼柏楊，甚麼李敖，甚麼龍應台，或者王小波，或者劉曉波，至今無人敢超越。偏是這麼個中國人，用個俗語，他「罵了十八輩子老祖宗」的人，卻被被罵者，敬奉為「民族魂」，個中微妙，真不是我的功 力能評判的。

魯迅先生，罵了京劇，罵了男扮女裝的梅蘭芳，不是我紅口白牙惹是生非，白紙黑字，有案可查，如果你看來不順眼，聽了不順耳，心裡不舒服，對不起，舉證查證的事兒，有勞您老人家大駕了。

而我問了大家一個「誰愛梅蘭芳？」的問題，其實還不是在誘導大家，往反西方霸權主義，反封建腐朽文化上引，而是我自己非常個人，非常私人，非常個性化的一個思索。

在我陳述我的這個思索之前，我得先停止這兒，提醒大家有目共睹的我的一個自我標榜：我的生物性別是男人，人類這種動物的雄性。

但我的自我認同性別，我的心理性別，我的社會性別，我的寫作定位性別，我的顛覆姿態，我的革命勁頭，請不要非黑即白，非白即黑，尤其不要跳躍到「非男即女，非女即男」的自以為是。

我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複雜著呢，我微妙著呢，我流動著呢，我自己都時常搞不清楚，我自己都時常模糊混淆，做男做女，是男是女，你還想給我貼是男是女的標簽？你又不是我肚子中的蛔蟲，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你還弄得明白？

所以我標榜，我是一個不是女性的女權主義者。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問，誰愛梅蘭芳？

靈感是這樣引發的，一個網絡上的言論說，當時全中國的女性戲迷，無論老少，都為梅蘭芳著迷，迷他迷得瘋狂，原因？

女性戲迷愛梅蘭芳，想成為他舞台上的絕色美女。

女性戲迷愛梅蘭芳，想嫁給他舞台下的絕色美男。

關鍵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結論，來自誰，出於甚麼心態，站在甚麼立場，以甚麼身份發言？

我此刻出場的身份，就是剛剛自我標榜的那一個「不是女性的女權主義者」，我站在女權主義者的立場，以女權主義者的身份發言，我要同樣斬釘截鐵地說，這樣的結論，一定肯定，來自那些往往自以為是的異性戀男人。

且慢，瘋狂愛上梅蘭芳的戲迷，確有其人，人數還不少，藝術呀，藝術欣賞呀，藝術熏陶呀，女性成為梅蘭芳的愛戴者，沒錯呀，確實是女性們自己，無男人代言，無男人強制強迫，確實是女性自己宣稱，愛舞台上的那個絕色美女，想成為和他一樣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何錯之有？輪得上甚麼男人替吾輩女人發言？

這正是如今哪怕是21世紀了，女性的解放，女性的自我覺醒，都依舊是一件相當艱難非常困難事業的原因。因為這些異性戀男權霸權的無孔不入，耳濡目染，對女性的致命影響，往往是深入骨髓，融進血液的，身為女性，脫口而出地說出這樣愛戴梅蘭芳大師的話，一點也不奇怪呀，不是很理所當然，很天經地義，很天然天生的麼？

上綱上線的來了：第一句，為甚麼想成為絕色美女？恰好是第二句是答案，因為如果是絕色美女，就可以嫁一個如同梅蘭芳一樣有錢，有才，有貌，有情，有義的好男人，好老公。

看清楚了吧，女性戲迷，對梅蘭芳的兩句愛戴之語，想成為舞台上梅蘭芳一般的絕色美女，和想嫁一個梅蘭芳一樣的男人，其實都是「女為悅己者容」的演義翻版盜版和山寨行為，本質上，跟形形色色的男性霸權，居高臨下對女性社會身份「低一等，下一等，次一等」的表述，沒有根本區別。

而你稍微搜索一下網絡吧，看一看，我們的女權主義者，對「女為悅己者容」的分析和批駁吧，剝下掩藏在詭辯說辭「女人們自己愛打扮，女人們自己要打扮」之下的偽裝畫皮，「女為悅己者容」背後的男性霸權，真的是男性對女性壓迫最佳例子。

誰愛梅蘭芳？掌管話語霸權的異性戀男性眼中，這還不是有個最現成最容易最簡單的答案麼，梅蘭芳是個功 成名就的男人，愛他的，當然是那些瘋狂的女戲迷嘍！女人嘛，為男人而美，為男人而裝扮，女人哦，想嫁一個男人，想依附一個男人，一句話，在這些享盡男性霸權的男性心目中，女人哪裡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獨立人生的人類同胞？女人一生的意義，在他們看來，就是為男人而生，為男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