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表面上看來，英國電影《冥王星早餐 》（Breakfast on Pluto, 2005）描寫的是「男」主角派翠克「小貓」布蘭登（Patrick「Kitten」Braden）尋找親生母親的辛苦歷程。

派翠克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被生母遺棄在神父家，隨即由神父托給養母撫養長大。成長脈絡如此特殊的他，逐漸形構出與眾不同的性別認同。不同於一般異性戀男性乃受父親閹割而認同父親律法，派翠克所認同的則是想像中的生母。派翠克並把自己打扮成鄰人口中肖似生母的女星，並在得知生父即是神父後，幽默地自稱「聖徒小貓」。

小貓那酷異的性別展演與褻瀆聖徒的詼諧姿態惹惱了教會學校與養母，使他終究不得不離家出走，踏上找尋生母的旅程。其間，他經歷了各種壓迫、歧視與苦難。難能可貴的是，即使他心裡多麼地寂寞與痛苦，卻從未怨恨過他的父母──他就只是想要找到他的母親而已。

即使受迫害也不輕易怨恨、傷害人的個性，也展現在小貓的政治立場上。身為北愛爾蘭人，小貓身邊圍繞了幾位參與北愛共和軍革命行動的朋友、情人，但他自己卻並不熱衷於政治與戰爭。這種傾向在他小時候就有跡可循了：他在玩戰爭遊戲時，寧可「舉槍自盡」也不要傷人。

小貓只參與過一次抗議遊行，而他在遊行中關心的不是祖國北愛的自由，而是自己的裝扮吸不吸引人、下次可不可以戴金色的面具。由於他的一位兒時玩伴在那場遊行中被英國政府軍砲擊而死，那場遊行也成為他唯一參與過的政治活動──事實上，他開始厭惡一切奪人性命的器械──不管持有者是英方也好、北愛也罷。於是他回到住處，把北愛共和軍情人藏妥的槍枝都拋入湖中，結果被其他共和軍男性辱罵「娘娘腔」，甚至差點被他們槍殺。

北愛共和軍大罵小貓「搞不清楚狀況」、「太扯了」、「頭殼壞去」，要小貓「嚴肅一點」。確實，英國大敵當前，甚至正是英國人殺死了北愛同胞，小貓怎麼可以搞不清楚狀況，拋棄珍貴的槍械呢？

然而，搞不清楚狀況的，會不會反而是那些隨意殺人的英國政府軍以及北愛共和軍呢？畢竟在小貓看來，冤冤相報何時了；一命抵一命的結果是更多無從復活的性命、破碎的家庭以及創痛永難癒合的心。簡言之，什麼正義都是無聊的狗屁，只有愛與大家都好好活著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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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就正義論正義，北愛共和軍就是正義的一方嗎？他們自以為義地辱罵小貓「娘娘腔」、處決為了解救女友與腹中胎兒而告密的爾文，難道不是正在以反英國壓迫的雄性大纛實現對於變裝者、陰性、女性、孕婦──即使他們也是北愛「自己人」──的性別壓迫嗎？也許 對於小貓而言，從小到大來自同國人的性別壓迫反而比來自英國人的國族壓迫更為刻骨銘心呢。

於是，本片最發人深省之處不免在此浮現出來。首先，不嚴肅其實比嚴肅更嚴肅。不嚴肅地看待國族恩仇、宗教禁忌、性別常規、家庭正軌，是為了實踐更大的寬容，是想要散佈更無私的愛，同時也是護生而不是殺生。因而，相對於道貌岸然、自以為義的嚴肅，小貓的不嚴肅反而有其更為深湛無涯的嚴肅性。

確實，《冥王星早餐 》所描繪的北愛－英倫社會上有太多假嚴肅了。那些假嚴肅者出於義憤地整肅宗教、國族、性別、家庭異己（褻瀆宗教者、國族叛徒、娘娘腔、由神父、娘娘腔、單親媽媽所組成的怪胎家庭），甚至到了不惜以活埋、槍殺、縱火、放炸彈等行為來消滅他者性命的程度。比起不嚴肅，這種假嚴肅難道不是不要也罷嗎？

其次，小貓的和平主義與不嚴肅的政治立場，也為我們揭示了更為細緻可行的政治行動方案。面對看似牢不可破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後政治－多元文化體制，Slavoj Žižek要求我們縱身躍往行動，即使這可能引發一場大災難。然而，要是這種行動所引發的大災難不是只有論述世界、物質建構，而是還包括眾多生命的就此殞落與創傷的遍地蔓延呢？

有鑒於論述可以重構、物質可以重建，生命卻無法復活重來，我們因而有必要學習小貓那看似不嚴肅、非政治的嚴肅政治取向。亦即，儘可能地叛逆、諧擬、嘲諷體制，但是要本著對於他者的愛心，而不要隨意傷人或取人性命。當然啦，為了自保，我們在必要時還是可以使用香水（而不是手槍）來防身的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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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小貓終於找到親生母親之後，才發現她其實一點也不像女星──自己心目中那個完美母親形象。然而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小貓頓悟到：「她」──令主體朝思暮想的永恆失落之「物」、主體史或語言史前的大「她」者──乃是不假外求：一方面，「她」作為令人難以忍受的空白或創傷，早就永恆地糾纏於小貓心中多年；另一方面，小貓為了填補空白、遮掩創傷，也早已用自己的方式塑造了「她」（把她想像成女星，再把自己裝扮成女星）。

於是，生母不再是莫名地令小貓感受到巨大寂寞的心中空洞，女星的形象也不再是小貓賴以親近生母的方式。相對地，小貓的心靈踏實了許 多，不再是為了親近媽咪而裝扮自己，而是為了成為自己而裝扮自己。小貓甚至還打算以「她」的形象以及母親的身分來扶養女性朋友查莉的小孩呢。

片頭，把小貓與其朋友載到山上築營火看星星的「邊界騎士」說：最重要的邊界不是國界，而是使人擺 脫過去、邁向未來的那條邊界。於是，邊界的功 能不在僵固地捍衛之而使自我封閉於其中，而是在於使自己不斷地踰越它。

相對於太過嚴肅的教徒、國族主義者、主流性別與家庭，小貓難道不是為我們示範了一種不嚴肅的嚴肅的看待邊界、與邊界互動的模式嗎？正是在此，《冥王星早餐 》以一句微言點出了全片的大義。


本文原載於 －【四】則運算 － 網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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