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場景是，劇中間性同志的父親，跟來訪的友人，回憶自己間性孩子的來歷和童年往事。

他說：他的孩子，在出生前就已經被現今發達的醫學科技技術，從胎兒羊水的染色體檢查，診斷出來了，知道了胎兒是一個hermaphrodite（【醫】具有兩性者, 陰陽人, 兩性體，雌雄同體的患者），他說，他依舊堅持讓妻子生下來。

當過父親的人都知道，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是哭著降臨這個萬丈紅塵的塵世的，所有的嬰兒，都必須大聲啼哭，向這個世界報到。這當然是文學語言的比喻說法，不過，也確實是醫學上的科學事實。

胎兒在母體的子宮中發育成長的時候，沒有自主呼吸，肺臟的肺葉是關閉的。脫離母體子宮，降生人間，自此生老病死，全靠我們自己了，獨立肺臟的自主呼吸，要依靠那第一聲的大聲啼哭，全力強力，打開擴張肺葉，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從這樣的啼哭聲中，開始的。

電影中的孩子，生下來安安靜靜的，不哭，父親非常著急啊，過了45秒，孩子才大哭一聲，活了過來。

這個時候，父親不是去檢查孩子的屁屁，不是去查他的孩子，有沒有雞雞。而是，和自己的孩子，眼睛對視，純潔的眼睛啊，赤子的眼睛啊，和父親對視的眼睛。

父親說：那是多麼完美的眼睛啊！

這就是我今天標題的由來：Every life is perfect，每一個生命，都是完美的。

我自己是個同志，而且是一個一向以自己的柔美自豪的Ｃ男同志，頭腦中，言談舉止中，寫作中，真實生活的對話交流中，一向是打打殺殺的同志革命家同志運動員，開口閉口，口口聲聲，掛在嘴邊的，都是顛覆，另類，格色，打倒，反對，抗爭，平權，鬥爭。

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一向自視是經過同志解放理論啟蒙了的同志，一向自以為是地，時刻注意自己言行的「政治正確」，非常自覺自醒地，關注所有被俯視，被忽視，被輕視，被蔑視，被歧視的「小眾，少數，弱勢，另類」。

有了這樣的同志革命理論打底，我時常自以為，會心平氣和地對待看待，一切的，所有的，我們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的「同志」。像我在不少同志網站上，大聲疾呼地，替弱勢中的弱勢，替被主流的男同志，打壓擠到邊緣人物的邊緣人物，像變性同志，易裝同志，中性打扮同志，女性中的男人婆，男性中的妖女，出頭。

並且，我還不畏艱險地，不打自招地，不避嫌，不忌諱，自己搶了一頂「妖男」的高帽子，自得其樂地，人前人後地，網上網下地，從不收收撿撿，從不躲躲藏藏地，戴著。

我自以為，我已盡我所能，我已修練得道，我已關注了全部的，所有的，吾輩同志，每一個類別的同志。

結果是，我自己看這部表達間性同志的電影《ＸＸＹ》，心底還是咯噔一下，天啊，我自己，以前，怎麼從來也沒有，將我自己的眼光，哪怕是眼睛的餘光，將我自己的心思，哪怕是分一點點，給我們的，這些活生生存在，有情有義生存的間性同志？

讀我自己，以前發表在「如歌」專欄的文字，有好幾篇，《統一戰線》《團結就是力量》《性之顛覆》《我的膚色不見了》，都有談到我們高明漢語「同志」一詞，在英語世界的同志族群，各自各精彩的身份認同，ＬＧＢＴＴ２ＳＱＡ，以為已經是包羅萬像的萬全上策了，怎麼，我頭腦中，就沒有間性同志的影子吶？！看《ＸＸＹ》，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我們同志當中，說顛覆，說革命，和我們有志一同的，還有這些，還有間性同志。

找原因的話，和我的經歷有關吧。

我自己是學醫學的，我清楚的記得，我的醫學教科書上，白紙黑字，的的確確是有hermaphrodite這樣的病名，醫學上的解釋，是具有兩性者, 陰陽人, 兩性體，雌雄同體的。的的確確是，列舉了診斷標準，診斷指標，診斷條件，講述了治療的方案方法方針。

所謂洗腦，所謂中毒太深，也許 ，說的就是我這種情形，有醫學教科書的白紙黑字，振振有詞，我早已經先入為主的，拿我們的間性同志，當疾病，當先天異常，當人類染色體的編號代號，當人類性別女男的鐵律，當病人，當醫學教科書上的一個條目。

我已經習以為常，我已經約定俗成，我已經根深蒂固，我已經見怪不怪，我已經視而不見，我已經掉進和異性戀霸權忽視我們同志存在的泥潭一樣，拿間性同志的人生存在，當醫學病歷檔案中的一條記載。

《ＸＸＹ》中，更為發人深省的是，15歲長大成人的間性同志，社會的，家庭的，醫學的，也包括我這個同志革命家同志運動員的，好像大家都不約而同，都從心底，出於好心，出於愛心，藉關懷的名義，打愛護的旗號，in the name of love，幫我們的間性同志，愛我們的間性同志，請求我們的間性同志，你大了，請你選擇一個性別吧，我們愛你，我們希望你好，我們替你著想，我們請求你，你自己自主，完全是你自己的權利，你選擇，你做一個女孩，或者，你做一個男孩。

真的是有點驚心動魄的意味，當電影中的間性同志，一個人孤苦零丁地，孤立無援地，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一個人自己忍受異性戀男人，赤裸裸的偷窺獵奇「硬暴力」，和醫生，家庭，親友，規勸，計劃，打算，安排，（算是一種「軟暴力」），最後，我們的間性同志，自己的決定是，甚麼手術也不做，甚麼藥物也不吃，是女是男，甚麼決定也不做，唯一的決定，最後的決定，就是：

我就是我。

石破天驚，天崩地裂，何其強烈的間性同志宣言啊。

而對異性戀者，對大多數女男同志，平時我們對自己的性別身份，我們是女是男，如此簡單，如此輕而易舉，如此脫口而出，如此異口同聲，如此舉手之勞，如此稀松平常，一個答案，對《ＸＸＹ》中的我們的間性同志，卻如此艱難困苦，因之也就何其謙虛卑賤的一個個人人生宣言啊！

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管它是女是男呢？

每一個生命，都是完美的。Every life is perfect

你管我的生命，是女？是男？還是不女不男？亦女亦男？忽女忽男？半女半男？是啊，請你看著我的眼睛，請你收起，你偷窺獵奇我是女是男生殖器的，那種萎縮猥瑣下流卑鄙眼神，我是人，我是我，我不是動物，我不是物體，我不是東西，我不是病理科陳列的標本，我不是醫學百科全書的一個條目。

情同此理，感同身受，從間性同志身上，我們所有的，全體的，一切的人類同胞，其實真的都可以受到啟發，得到修練提高，我們的性，我們的性別，我們的性感，我們的性身份，我們的性慾，其實，沒有誰是純而又純的純粹女性，或純粹男性。

大腦，是我們最強的性器官，心，是我們最敏感的性器官。我們是人，我們有腦，我們有心。我們大腦的思維觀點，有女有男，女中有男，男中有女。我們心的感受心的體驗，有女有男，女中有男，男中有女。

Every life is perfect。每一個生命，都是完美的。

我們都是間性同志。

（後記：通常我不會自做聰明自做主張推翻約定俗成流行的電影片名的譯名，網上查到的電影《ＸＸＹ》的流行漢語譯名是《雙性傳奇》，台灣譯名是《我是女生，也是男生》，還有一個《雌雄同體》的譯名。實在是厭倦厭惡了醫學術語一樣的霸權，我自創的漢語譯名《間性同志》，對應最近才有自我認同意義的英文名詞：Inters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