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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Apr 2009

同學。

作為一個公開身分超過十年的同志,幸運地,我擁有一位國中同學K,和我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以同樣的性身分,在相近的職業領域裡,用一樣忙碌的節奏過生活。

K現在的朋友或許 很難想像:眼前這位穿著入時、高大帥氣,如偶像明星般令人遠遠望見就忍不住要深呼吸一口氣的男子,二十年前竟是班上人緣最差的「問題學生」。我們學校是人們聽了眼裡會發出異樣光芒的「貴族學校」,學費昂貴的程度從我們腳上閃亮的皮鞋便能猜出一二。我們班,官方說法是「美術班」,其實骨子裡就是「升學保證班」,課表上的水彩素描課,定睛細看授課老師的大名:由英文數學理化老師輪流「代打」。掛羊頭賣狗肉的完美示範。

K的成績很爛。是讓人不得不深刻懷疑他怎麼進得了這個班的那種爛法。入學前我們都經過嚴格的筆試和面試,最後從上千個報名者中挑出前十分之一來編班。而K不管大小考試,每次必定吊車尾。據說,K來自相當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廣播界聞人,住的是一棟有著前後院和大草皮的獨棟大別墅。這優渥的出身傳開了以後,並未使K一夕間成為眾人爭相巴結交往的對象,反而為他的入學資格,找出了最簡明易懂、且染上大把銅臭的解答。段考名次揭曉,他被喝令罰站、歪倚在教室後牆的身影,就如同他在的人際關係處境:邊緣、失敗,永遠孤單。

K與生俱來的一股女氣,是他最鮮明的特徵。相較於班上其他成天粗聲叫囂、追逐嬉鬧,甚至拿鏡子偷照美女老師裙下風光的同學來說,K給我一種「同路」或「一家人」的直覺,很自然便吸引了我。我和K走得尤其近,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出身儉省嚴肅教職家庭的我,對K口中那個新奇有趣的世界深深著迷:豪宅、華服,明星、美食......K還用他爸爸的錄音間設備,製作出一卷卷節目帶送給我。裡頭錄滿了時下當紅的國語流行歌,K擔任節目主持人,開場、串場、結尾,口齒清晰、有條不紊──就像在「真的」廣播裡聽見的那樣。

我和K無話不談,且私下傳遞著「信物」(卡帶,還有K去電視台和明星的合照,和海報),扯聊著課外(國中生貧乏至極卻僅有的)一切。多數的時候他負責說、我只管聽,偶爾合唱哼幾句卡帶裡的歌,心裡甜甜滿滿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仍清楚地知道:我和K並沒有「愛上」彼此。事實是當時的我們仍未有碰觸戀愛的機會,並不知道那成人專屬的禁果誘人之處何在。但我們確實真心喜歡著彼此,朝夕相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笑個不停。我知道K也是這麼想的。他的朋友極少,而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孩,專心傾聽他描述著他的世界,更依循他的指向,開心辨認著那裡的奇花異草。也許 ,或多或少彌補了他長期被師長同學排拒在圈外的落寞和悵然吧。

我們班的女導師姓王。不管畢業後多久,同學見面一聊起她,仍舊能夠精準生動地模仿出她那杏眼圓睜、盛氣凌人的兇樣。K的存在,彷彿是對她畢生教職工作的最大羞辱,使她想盡一切辦法,要將他驅逐出境。在課堂上點名K回答問題,答不出來便痛斥一頓並在原地罰站到下課鈴響;午休時同學趴在桌上睡了,K被王老師獨自叫到辦公室結結實實挨一頓訓,還要他到輔導室找主任報到,看他的智商或精神有無異常。

有一回開班會,討論完例行班務後還剩一點時間。王老師罕見地對K吟吟笑道:「聽說你歌唱得很好?上來表演一下給同學欣賞。」K沒退縮也沒怯場,事實上他臉上根本不見一點紅脹。他緩緩站起身,眼裡有一種「唱就唱吧」的漠然。一段都還沒唱完呢,老師已忍不住「嘩哈」爆出一聲大笑,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下六個字:「死的死,逃的逃!」

這些事不曾使K流過一滴眼淚 ──至少在我面前沒有。他永遠是那樣淡淡地,眼裡不帶任何情緒地,望向很遠的地方。最多是嘴角浮起一抹輕淺的笑,彷彿這些事不曾真的發生過。同學說,在教師辦公室地板打蠟,聽見王老師連珠炮似地數落著K,K只輕聲回道:「妳說的和昨天一模一樣,有沒有新的說法?」

老師於是更火了。

媽媽在一天夜裡,接到一通來自王老師的電話。聊了二十分鐘有吧,我在房裡偷聽不出個所以然,只能任媽媽的「嗯,好」和「是,我知道」牽引得心裡七上八下。掛上電話,爸媽低語了一陣後喚我下樓。他們鐵青著臉,命我巨細靡遺交代和K在學校裡的互動,並交出他送的卡帶、相片與明星海報。我驚得呆了,一時片刻不知從何「交代」起。他們說K有妄想症,更是功 課極差的壞學生,從明天起,不准我再與他來往,連說一句話也不行。

我不知道他們指控K的罪名裡,有沒有包括「疑似同性戀」這一條。但對當時仍需靠父母供養一切的我,只能很沒用地對這一切照單全收。我刻意躲著K,連他的眼光也不願正面相迎,幾天後他似也明白了這毫無頭緒的變化,不再追著我聊天,也不再傳紙條約我下課後哪裡見。他看我的眼神,和對其他人同樣漠然,像是在說:「原來你也沒那麼不一樣嘛。」下課時間,K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托著腮發呆,不管週遭怎麼吵鬧、或同學打鬧間推擠了他,他只安靜地,將自己封固在那一小方範圍內,與課桌椅為伴。

二年級下學期結束後,K全家移民了美國。在台灣的我們則升上三年級,開始衝刺高中聯考。中間我和K通過一兩次信──當然是在父母老師不知情的情況下。但時空已異,我們都正準備要朝未知的將來出發,我和K就此斷了音訊──一直到最近。

「什麼?!」K在餐 廳裡尖叫:「你在國中就發生性關係!?跟誰──!」

「怎麼可以告訴你。」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吼,說啦──」K眨眨眼,還提出條件:「我用我前B的名字跟你換。」他前B據說是現在仍活躍於歌壇的偶像。我搖搖頭,才不理他。

久違了的場景和人影,剎時在腦裡飛倏而過:放學後的校舍頂樓、空盪盪的男廁、空無一人的樓梯間,那些同學急匆匆地喘息著,脫去衣褲和皮鞋,用初萌未久卻強烈無比的本能和我摟抱、接吻,手口並用將身體製造的第一批濁白液體射向彼此。體毛尚未長齊而體味已然初具,溫熱黏溼的脣舌,胯下、陰囊、硬莖根處濃重的雄性腥氣,多年後仍然鮮明、揮之不去……

兩年後我談了初戀,也開始譜寫我的情感正史、野史、傳奇和隨筆。緊抱過無數陌生不具名的軀體,測量過一具又一具男人的體溫,最後進入一段長達六年的伴侶關係。至今。

我和K,在情慾啟蒙之前已經分離。而今重聚,兩人像是各自帶了一本刻記豐厚的史冊,亟遇探知和比對:在沒能參與的那些年,我們彼此經歷了什麼。

那份從年少掛懷至今的歉疚──遭「身不由己」的作弄?我錯失了和K在成長路程相互扶持的機會。我們都曾歷經因為同性欲求的甦醒,而致生挫折和罪惡的暗黑階段,但彼時我們早已失去彼此,一個可以傾訴、分享,相濡以沫的摯友。

繞了一點路,多吃了一點苦,而今再聚,我們幸運地走過,並且成熟。比起中學時期,K開朗多了,舉手投足盡是瀟灑與自信,眼裡多了一點世故,還有一種早已與我深知、無需明說的──「懂」。

K「回座」了,在事隔二十年之後。我突然升起一股起身抱住他的衝動。對不起,請原諒我曾經對你的疏遠,和在友情裡最不該有的懷疑和懦弱。

也謝謝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當你的朋友。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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