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脸上最明显的特征便是那一对小虎牙。身形削瘦却活力充沛,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啊转,长得像极了星光大道的「电棒烫小王子」吴勇滨。然而他高亮似银铃的「呵呵呵」笑声,使我们每每在静谧的深夜必须出声制止:喂,明天整栋楼都认识我们了啦。
H就住在距离我家一条巷子,一间gay分租的公寓里。仅仅两百公尺远吧,偶尔菜做得多,我男友总会第一个打给他,邀他过来一同晚餐。H和我丶我男友一样,都是由南部北上工作的小孩。也许因为身为gay的缘故吧,在异地「打拚」似是一种最能合理回避来自原生家庭的传统压力的丶暂时的偏安,血液里藏的不是「衣锦还乡」的远大抱负,而是「能拖多久是多久」的鸵鸟心态。
因为在异地,一个没有亲戚家人时时会来耳提面命丶也没有同学和青梅竹马认得的大都会,我们得以完全按照自己所想所要的,打造出一个新的身份,依自己的意思来过活。我们交男友丶交炮友,交同样是gay的一个又一个的朋友。三三两两合租一间公寓,即使只是三坪不到的小小一间套房或雅房,也甘之如饴。因为我们知道,这小小的桃花源得之不易,这每分每寸丶每分每秒用来「做一个gay」的空间和时间,都是用「离乡背井」换来的。我们不知道这样自由逍遥的好日子还剩多久,但在万不得已必须归乡的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们都要尽可能的不辜负gay这个身份,好好的交男友丶交炮友丶交朋友,把我们的人际网络弄得热热闹闹的,像是只要一通电话,就永远不用担心那头找不到人出来聊天喝酒,到红楼打屁,到家里坐坐。
去年十一月底开始,男友纳闷着H电话怎么拨也不通。我笑说H那射手座个性迷糊,一定是电话费忘了缴,隔几天再打罗。男友点头说应该是吧,前阵子他感冒一直没好,几天前约东区一家茶餐厅吃饭,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席间H偶尔狠狠地咳嗽,却又赶紧换上微笑,虚弱得像是刻意要安慰我们似的。日子匆匆过了两个月,耶诞新年连假都不见H的消息和踪影,一天男友下班回来,望着我泪流满面地说:H走了。
算算就是吃完茶餐厅隔没几天的事,H急性感冒再次送急诊,两周不到就撒手人寰。挂心着H的我男友,是到他上班的地方,问了同事才获知这噩耗的。然而事发已过两个月之久,告别式和出殡等等仪式都已经办完,连去上个香的机会也没有。我们慌着试图在Facebook找到他的个人档案,想着至少能得到一丁点有关他身后如何处理的资讯也好──
一无所获。H就像是凭空消失或从没来过一样,没有留给我们一点找到他的线索。他的老家在哪,坟墓或骨灰在哪,就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H在生病前刚经历了和相交多年的男友分手。公司同事虽大多知道他是gay,却没有和他的gay朋友见过面,所以消息没有在最开始就传散开来──总是这样的,也许为了避免困扰丶或者认为他们「不同挂」,我们总下意识把gay朋友和其他同事或朋友分开来,不会让他们彼此熟识交流。如果又没有男友居中穿梭奔走,当发生重病甚至身亡这等重大事故时,一切由原生家庭打理,使得gay朋友就像住在断了的吊桥那头丶最无关的村落里的陌生人,往往是最后──甚至永远不会被通知到的一个。
H或许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时,亲手或者托付给他的前任:封锁Facebook帐号,并且砍掉了他电脑里所有生而为gay的证据。只因他比我们谁都清楚:这些诚实丶勇敢丶「做自己」的轨迹,一旦留给家人,一一剥开后只会看见一层又一层的惊愕与不堪。
做为一个异乡gay,难道注定要如此「来去不留痕迹」?当我们和gay朋友把酒言欢丶挥汗热舞时,可曾意识到自己丶或者他们当中的任一人,有可能离去得无声无息,而且用一种最孤绝的姿态,决心不给你最后的机会,向他道别。
那样近,那样远。多数的时候,我们原来是连朋友的名姓出生地都一无所悉的。
作为H的「朋友」(唉这两个字用得多么心虚),我自责于未能在他病痛时及时的问候与关心,还有因性身份的「难以见光性」所造成的遗憾,深沉的哀伤与无能为力。
我想你,H底敌。
愿你安息。
(2011.2.21)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