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尼以鏡頭目不轉睛注視女主角,可是阿倫狄龍完美的眉梢和眼角,他的鼻子和嘴唇,依然氣定神閒萬古流芳。
於這種時候想起阿倫狄龍(Alain Delon) ,我不禁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早年那幾位塑造他的導演,不外也在從事雕刻的工程罷?彫刻慾望,一寸一寸把他的肉身鍍上渴望的金光,慰藉了自己,同時教成千上萬寂寞的人找到夢的皈依。
新一代觀眾大概不明白,眼前這個垂垂老去的男人,怎麼可能曾經肩負綺夢親善大使的重擔。美色殘褪得幾乎無跡可尋,而且我懷疑,就算把他當年的漂亮原封不動放進急凍格,半世紀後解凍,你也會挑剔他不近人情的美美得有點過時。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俊俏,最多引起無奈的嘆息,何況,長得太好看的人,其實從來不怎麼適合扮演慾念療養院裡南丁格爾的角色。尤其是男人,尤其是陰寒、艷麗的男人。
所以早期的伯樂一概著重顯現他的邪氣,不是沒有原因的。壞有中和美麗的特效,同時也是一支百試百靈的興奮劑,將活力注射進沉睡的賀爾蒙裡。阿倫狄龍的壞男孩真是經典中的經典,承接尚紀湼(Jean Genet)膾炙人口的惡玫瑰系列,因為不帶性的威脅,更見容於二十世紀中葉日漸飽暖的小資。不良青少年在法國統稱petit voyou,直譯小流氓,未必在社會作奸犯科,但肯定搞亂道德秩序。副作用是將無辜旁觀者隱藏的母性掀到太陽底下──當然是敗兒的慈母,這一頭還沒有開始責備,那一頭已經徹底原諒了他。
甚至真的打家劫舍,也還獲得不合理的同情。《怒海沉屍》(Purple Noon)那古惑多端的利浦李,大家明明看著他手起刀落,仍然默默祈禱法網出現漏洞,好讓邪惡得教人窒息的小壞蛋可以逍遙法外。導演成功 地令觀眾為他喪失理智,在罪惡天使身上親吻了日常的禁忌後,心甘情願與他亡命天涯。
他的恩師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則進一步鞏固了壞的美學──《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和《氣蓋 山河》(The Leopard)的阿倫狄龍並不是實際的通緝犯,但你知道周圍的男子,有不少像他一般有情場的案底。不說話的時候無聲慫恿誤解,說話的時候有意在唇邊塗上蜜糖,教人無法停止投射。
擂台上的小獅子帶著傷疤,豪門裡的浪子戴上眼罩,多多少少為他的美色添上缺陷,一貧一富的兩極縱使在現實生活接觸範圍之外,卻因此達致瞭解。《情隔萬重山》(Eclipse)的股票經紀像這兩個人加起來再平分的一半,適量的距離,介乎親切和神秘之間。一個大都會的麵包爭取者,銀幕彷彿傳來他清晨拍打在雙頰的鬚後水的氣味,和想念著前一晚的温柔時微微滲出的汗。安東尼奧尼以鏡頭目不轉睛注視女主角,可是阿倫狄龍完美的眉梢和眼角,他的鼻子和嘴唇,依然氣定神閒萬古流芳。
這幾位映象雕塑家把他抽離法國,又不約而同將慾望的故事安置在意大利,是十分有趣的現象。作為雕塑室的助手,我們無需要求合理的解釋,反正慾望的目標往往難免被物化的命運,在又愛又怕的興奮中,我們始終婉拒與心儀的對象平起平坐。西西里的豪宅廢墟,米蘭的街車,或者地中海旁鋪滿石卵的小沙灘,現在都是安全的旅遊聖地,幸福的人微笑著記起從前的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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