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e

問遍身邊同輩的同業，就只剩我，需要紙筆才能寫作。

說來慚愧，我並不是個非常自律和勤奮的作者，三天捕魚兩天曬網之故，大腦轉速和打字節奏一直沒能訓練到「琴瑟和鳴」的狀態。常見的情況是，腦子已經連翻幾個筋斗到了南天門，十隻指頭卻才剛暖好身，準備從地表出發。

苦苦追趕的後果是辭與義的嚴重分家。螢幕上好不容易「爬」出一個句子，立即回頭再看，意思竟已完全不是幾秒鐘前腦裡所想。只好刪除重來。

除了來回往返起點的「瞎忙」外，另一個致命的習慣是手賤，喜歡亂開視窗。當我開啟一份空白文件立誓要一鼓作氣寫篇絕世好文，同時卻對電子信箱的動靜興起濃厚的興趣。哪位Ｇ片商新貨入荷？誰又寄了新笑話來？這個月信用卡帳單有沒有爆？有沒有哪家網路書店或旅行社又推出特惠方案？輕輕移走滑鼠游標、按下瀏覽器圖示，信箱開啟時眼角餘光不小心總會掃到像是「健身教練洗澡被偷拍」或「增進男性性能力　多吃ＸＸＸ就可以！」等擁有神奇魔力的標題。點過去興高采烈逐一閱 覽完畢後，當然沒忘要登入Fridae，收下全世界帥哥猛男捎來熱騰騰的紅心（和裸照），並恭謹地全數回覆。

就像射精過後總有異常清醒的一、兩秒鐘，逛完這一大圈後我會突然良心發現，切換回Word視窗，霹啪打進幾個字……不對，不該這樣寫──按Delete鍵抹掉再一遍──左看右看，新的這行字又不知道哪裡不順眼……那，上別人的部落格逛逛，刺激一下靈感吧！視窗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等我從數十趟網際旅行裡回過神──啊，都快兩小時了。口渴眼也痠，乾脆沖杯咖啡先吧！肚子也有點餓，看看冰箱裡還有什麼，順便煎了烤了來配……

告別學生時代十年後，我的第一疊稿紙便是在這嚴重自恨「一事無成」後所買的。握著一支堅實的筆桿，就像緊緊抓牢了隨時可能飄走的思緒，沿著筆管，墨水自筆尖緩釋而出，紙上的每一字、每一筆，乃至大小塗抹和圈改，都被完整保留下來，不致因Delete鍵用得太過頻繁，最後只繳了整頁白卷。

初稿完成後大概擺 兩天，用電腦謄抄──那是我最愛也最懼怕的階段。留在稿紙上的，是前一度與意念纏綿交歡後未洗的床單，而我得從熱吻和愛撫重新開始，行經前戲、中戲最後來到「事後菸」戲，藉著撿拾床單上的「遺跡」──濕的黏的、白的黃的、短髮長髮、捲毛白毛──，儘可能拼湊還原出最接近原貌的「真相」。

寫作者多半並不偉大，只是自虐的功 夫高強。明明辛苦寫成一份手稿，不願乖乖照抄，偏要不厭其煩地修整、調動、補遺和刪改，求的是一斤值不了幾文錢的「自我突破和再創」。這段讀起來會不會太長，節奏順不順暢？這句對話換個口氣會不會更好？倒裝句太多、副詞能不能不要？加或不加「的」，會有多大影響？

而光是想到一篇文章要被多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打開來看，就叫我手汗直冒。我寫的題材和自身經驗的連結性很高，剛開始常一不小心冒犯了別人，自己卻渾然不覺。不過現在至少學乖了一點，手稿裡不意寫下的人事時地物，換成電腦便適度挑或避掉一兩件。

是以最終完成的電腦定稿檔，往往與手稿截然兩樣。更有許 多手稿，因為力有未逮、無法完成「公開播映版本」，或因其他考量，最後以作廢終結。能拿出來見人的倖存的那一點點渣末，才傳給編輯、發表。

撇開文章價值不談，手稿其實是寫作者在創作的第一時間，最忠實無偽的紀錄。當我的字跡凌亂、龍飛鳳舞到除我以外再無旁人可以辨認的程度，顯示這一段落寫得極順，我只好像起乩一般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少的筆畫完成它，以免受到不可抗力的干擾。倘若我的字跡工整，甚至異常清麗秀美，八成是那天心情不佳兼截稿壓力過大，只好不情不願刻著，慢工練字把文章走完。有的稿紙上沾著幾莖髮絲，細看還有大量白色髮屑──那是我找不出合用字眼時焦慮到猛抓頭皮的證據。有的稿紙則印有一圈咖啡印、丁點菸灰，倘若有天我不幸如某位前輩喀血稿紙而亡，這手稿正可作為吾等同業「慎選熬夜提神聖品」的最佳反面教材……

旁人看來滿紙荒唐言的鬼畫符，卻是許 多寫作者不忍隨手扔棄、甚至為它留下專屬位置的「私物」。相對於被發表、已公諸於世的定稿之作（「公物」），手稿之於寫作者，是一份曾經相依共存的私密見證。在那之上，遺有寫作者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執筆當時所持的呼吸和心緒。或紛亂急促、或百轉千迴，當我們終於爬過一行又一行的格子、回頭再看，這份手稿的意義早已不在是否被發表、印刷或出版，而在於這一段無比專注於耕耘與叨絮的時光。

當手稿活得比作者更久，且作者生前決定不發表、也未曾明言該做何處置時，逕行提議出版的那個人，身邊一定沒有一位認真對待「寫作」這檔事的朋友，不然就是他和這作者有仇。因為如果不是這兩種狀況當中的一種，身為遺產執行人的他便會知道：讓這份作品保持在原始的手稿狀態，才是致敬並且紀念他，最好的方法。

就像基友們努力健身讓自己變壯變美的過程，在身型未達預期目標前，絕不輕易見網友或約砲，沒有演員願意讓自己只上了一半妝的照片公然亮相。唯一的例外是「幕後花絮」，它呈現的是萬民擁戴的光芒萬丈背後，所要付出的決心與努力。

祖師奶奶張愛玲大概沒有想到她一念之仁留下的《小團圓》，會以這樣的形式、被那麼多不相干的人看到。但若非祖師奶的名號夠大、「賣點」夠強，它或許 能逃過被強拉上台任人指點批評的命運，以手稿的原始面貌、在紀念館或巡迴展覽時給人看一看。

同理心和厚道老早遜位，現正是「向錢看」顯學當道。祖師奶奶尚不能免此劫，吾等小輩當好自為之。如果你堅信總有一日你將靠著賣字飛黃騰達，趁早把該燒的燒、該毀的毀，不然就在遺囑裡（如果來得及）加註「不可公開」，以免精算一世，聲名毀於一旦。用電腦寫作的同業也萬勿心存僥倖，先去報名能把硬碟資料盡數抹除乾淨的電腦課，再發明一套獨門密碼把曠世鉅作牢牢鎖上──不然像香港藝界淫照那般在網上四處流傳，還引發連番噗嗤怪笑，那可就不好囉。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