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儿丶破坏王丶变形金刚丶浦岛太郎
当纪大伟确定进入政大台文所执教,陈芳明所长在私下与我聊天的过程之间,曾经形容纪大伟「就像个精力充沛的顽童。」果不其然。2010年暑假开始,他就带领了两个读书会丶带研究生写稿。而大学部或研究所的课堂上,他也永远有着面不改色的搞笑功力,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犀利对话。今年初不仅《膜》重新复刻,八月又将推出新版《感官世界》小说集(联合文学)。
这是2010年起的纪大伟,卸下早年的酷儿盛名,穿上崭新的职称: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或许很难相信,当年一介风火霹雳的破坏王,如今竟会安于这样一个约束力强大丶过于理所当然的位阶和身分;安于(在不少外人看来)枯燥乏味的学术体制。
相较于主流社会认同的正常时间轴线,酷儿如纪大伟向来喜欢破坏及挑战,标榜毫不逊于正常时间轴线,也能自得其乐的「酷儿时间轴线」。说来有点尴尬且矛盾,后来纪大伟赴美深造,「居然」也按部就班地取得了博士学位,紧接着步入学术殿堂……这是否意味着,当年魂牵梦萦的「酷儿乌托邦」早已幻灭,所以使得他不得不向俗世妥协?抑或,酷儿灵魂初初老成,后半辈子唯愿独善其身,并使岁月静好丶现世安稳?
恰恰相反。纪大伟的颠覆能量始终未曾消减(只是因为时差而迟延了)。俨如「变形金刚」的能量柱,储存着旧往沉淀的精气,待有朝一日被重新召唤,即可获得释放及爆发。在现实主义当道丶一切意识形态遭受封印的年代,科幻和色情,是酷儿变相挑战威权的手段。1990年代,正是台湾妇女运动与同志运动风起云涌之时。此际的纪大伟,正在台大外文系就学。时移事易,乌托邦早已崩溃(时下年轻人也不再有所向往),因为根本不假外求,台湾遍地放眼开花结果。
留美十一年,令纪大伟深刻体认到,尽管书写再怎么「科幻」,也赶不上真实科技的日新月异。我们绝对不会纪杰克(Slavoj Žižek)在《欢迎光临真实荒漠》苦口婆心(咬字偶尔拖泥带水稍嫌唠叨)的警醒──历经911恐怖事件之后,人类对任何的灾难受创,再也摆脱不了麻木不仁的宿命──灾难电影如是,科幻小说亦如是。这个世界本身,早已经变得比科幻小说还要科幻,比超现实主义还要超现实。
纪大伟曾帮柯裕棻《恍惚的慢板》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序言〈前途失效〉。我想,对他自己而言,不妨可以「衍异」成「前途失笑」。他曾因为惧怕凝滞不动的窘局,遂只好拨动春水,酝酿潮骚。当年台湾的政治僵局与社会匠气,促使他念兹在兹起而向往,并确然投身到美国新大陆。纪大伟就像是浦岛太郎潜入龙宫取经,十一载过去,驻颜有术的他,如今西装笔挺穿梭在各个学术研讨会,创作与学术双栖,字里行间仍掩不了流动的欲望和生猛的本色。
纪大伟永远不安于室,永远身在途中。从师大附中丶台大外文系开始渴望离开台湾,前往遥远的他方,而后辗转漂流在美东和美西,最后因缘际会回到台湾定居,落脚指南山下。出身外文系,却没有回归英美文学系教书,反而加入台湾文学的阵营,成为「纪老师」。一切始料未及。当年的酷儿破坏王,对于此去经年的运途,是否也曾有过无言以对丶哑然失笑的时刻?
革命业已成功,同志仍须露淫
马嘉兰(Fran Martin)曾谈到,「纪大伟的小说提供一种重新阅读『酷儿』的方式,而且,这些作品的立足点,无论在文化上还是地理上,都和英美脉络大异。」因书写科幻题材的开放与独特,纪大伟被日本媒体喻为「酷儿SF小说的旗手」。同时,作为台湾酷儿文化脉络的一员,他也屡屡受到外国学界的密切关注。
在得奖的代表作〈膜〉(1995)里,行文大量穿插了电影丶戏剧丶社会学丶文学丶哲学理论,足以显见纪大伟对于后现代小说技法的好奇与追究。早在台大外文系时期的他,曾经翻译多本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小说,并深受启发。他亦曾公开坦言「《膜》的模仿对象应该是卡尔维诺说故事的方式」。「卡式技艺」的主要特色,诸如后设语言(挪用专业语汇)的指涉丶以及操弄诡奇意象丶反叙事等等,皆可在《膜》及《感官世界》寻得似曾相识的呼应。
然而,相较于崇尚后结构主义丶对机械化的技艺多所追求,终导致「不食人间烟火」的卡尔维诺,纪大伟的小说显然较具人味和情感(即便酷儿标榜人生以嬉戏为目的);他的后现代小说实验,是经过在地化的结果,而非一味强行「横的移植」。「卡尔维诺已经参与了台湾文学的生成」,此番招认,将使台湾文学史的书写更加开放多元。
除了西洋文学的交融之外,《膜》的某些情节,不禁令人联想到日本作家京极夏彦的小说《魍魉之匣》(1995)。两书不约而同在1995年问世,其中所触及的大脑移植与脑科学的奇想,几乎异曲同工。《膜》所提及的android(生化人)也令人想起后来石黑一雄《别让我走》(2005)掀起的复制人争议。
纪大伟说,他写的并不算是科幻小说,而是以「科幻」来处理现实。此举情同六丶七○年代的超现实主义诗,藉以规避现实政治的高压桎梏。纪大伟将一切攸关同性情欲的想像,浇射在「科幻」的领域,作为表达的媒介。换言之,酷儿假借这种「狂欢化」般的纸上谈兵,抵达了「前无古人丶后有来者」的快感和高潮。
纪大伟的小说和杂文,真可谓体现了「革命业已成功,同志仍须露淫(camp)」的精神,尤有甚者,带点故作无厘头的神经兮兮与义正词严的假正经。那些高潮迭起的解构丶反叙事丶逆崇高丶妖魔化,全都像是害怕冷场的前戏开胃菜。
其人其文,总也摆脱不了「时差」(jet lag)的惘惘威胁。所以总是要走在时代的尖端,先天下之忧而忧(同时也先天下之乐而乐)。回头看他年少所写就的《晚安巴比伦》(近期将重新问世),就有不少关键字和议题性,置诸当今的人文社会学界,仍然未见褪色。
纪大伟早年流连BBS的ID即是android(生化人)。早在现今智慧型手机风靡全球丶人人非iOS即Android之际,纪大伟当年对生化科技的着迷,似乎不免具有某种预示智慧型手机与人类互通有无的意味了(甚至近年火红的变形金刚热潮)。
如果没有哏,日子怎么过
标新立异的水瓶性格使然,让纪大伟始终不安于书写的体例和框架。小说丶散文丶杂文丶书评丶影评丶学术论文,甚至翻译,样样专擅。他开玩笑说,学术若是元配的话,那创作就是外遇了,两者之间势必存在着王不见王的平行局面,想要两面讨好更是左右为难。所以割舍其一选边站,乃明哲保身之必要。
留美期间,乃至回国近一年以来,虽不见新的小说创作,但书评丶导读的稿约却从没断过。纪大伟在冥冥中自有一股「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他笑称编辑们都具备高超的催眠术,总爱说:「纪老师,如果你不帮我写这篇稿子,我就死了。」)大量邀稿就算不是来者不拒,写来也颇有挑战性。对于老调重弹或陈腔滥调,他没有太多的容忍与耐心。写任何类型的文章,纪大伟都需要「新哏」。如果没有哏,再熟的作者和读者也就不好意思再玩(神交)下去了。
终其一生,纪大伟都在「找哏」。他早年的小说就是典型的以「哏」为乐。哪怕后来钻研学术论著,他也强调务必「掏心掏肺」丶「发人所未发」,终极目标即是坚持寻找最新颖丶最独特的诠解视角。
比如说,李安的「人人心中都有断背山」,被他重新诠释成「人人心中都有墨西哥」──纯真无瑕的断背爱恋身后,总要有个生理欲望的出口(电影中杰克前往墨西哥的声色场所),否则在那样压抑丶恐同的时空背景底下,两位恋人将无由为继信守彼此。又比如说,拉冈理论中著名的三大境界(imaginary丶symbolic丶real)曾被他巧妙地用「福丶禄丶寿」三字来诠释──诸如此类的案例,乍听之下瞠目结舌,却又不无顺理成章。
在研究所的课堂上,他也曾「劝勉」我们写论文时切忌闭门造车,不妨到处「侵门踏户」。因为写论文的「哏」有可能就在便利商店丶电影院丶捷运站丶餐厅,「哏」是需要透过「主体」本身,与外在媒介的不断摩擦丶触发,才会产生火花。
这就是老让人「哏哏于怀」丶忍不住在会心之余发笑的纪大伟。
杏坛春晓现形记
回想起昔日一道致力破坏体制丶重建同志乌托邦的创作同侪,诸如当年的恶女陈雪,到了近年趋火附魔,笔力全开,而吸血鬼洪凌则是踏上与纪大伟殊途同归(学术)之路。对于彼此的转变,有什么想法?纪大伟说,陈雪一路走来,始终「用意志在写小说」,俨然顶着学者治学研究的精神,不得不佩服她的坚持。
相较于陈雪近年持之以恒的创作成果,会否备感压力?纪大伟说,自己目前乐于将生活重心放在学术及教学志业。「在台湾经营文学创作,需要有很大的决心与毅力。」毕竟(像文友骆以军丶陈雪等人)「成就愈高,牺牲愈大。」回归学界的纪大伟,暂时抛下小说家的包袱,一切重新开始计数。
现阶段的他,并没有任何新创作的确切计画,他坦率地笑说,「我现在只想升等!」但在我追问的过程之中,他间接透露说,就算将来打算创作,也绝不会再写早年那种科幻式的小说了。一方面是不想再因循旧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台湾当今的风气,足以让他坦然面对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
或许是年龄所致,当年气盛的纪大伟,无论在创作或生活方面,皆满心向往着远走高飞──地理位置离台湾愈远愈好,写作题材离现实愈远愈好──现在不论是旅行或参加研讨会,他最不想去遥远的欧洲和美国,反而愈近愈好。他从繁华沦尽的新大陆回航,走进若即若离丶既陌生又熟悉的岛屿。我进一步问说,将来是否可能走上另一条与早年极端悖反的创作路数?他表示,倒不至于矫枉过正,而是比较渴望书写更贴近日常现实的题材。我暗忖,难不成是「中年熟男的地下室手记」或「杏坛春晓现形记」之类的吗。
暂时搁下作家身分,在学术界担任研究者丶为人师表的角色,在大学部和研究所开设「同志文学在东亚」丶「身心障碍与台湾艺文」丶「同志研究」丶「华语系文学」等课程。虽然在酷儿研究方面已有小成,未来的重心将着重于近年在美国相当热门的「身心障碍」议题研究。
纪大伟目前的生活型态,几乎是朝九晚九,天天进研究室报到,作研究丶读书丶写稿丶备课,行有余力,还得出没在国内外各大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丶担任文艺营讲师丶演讲。
即便当年的酷儿破坏王,深造归来回头是岸,放下屠刀也「改邪归正」,然而历史何曾忘怀那九○年代波澜壮阔的弄潮儿。洗尽铅华,走入杏坛,他现在是人人口中的「纪老师」,我们现在也只能静待他春风化雨之际,也不忘替将来的新小说继续找哏。
◎受访作家简介
纪大伟
1972年生,台大外文系学士丶硕士,美国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于美国康乃狄克大学。现任教于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出版小说集《膜》等,译有卡尔维诺小说数种,曾获联合报文学奖等奖项。
◎本文作者简介
黄文巨
东吴大学中文系毕业,政治大学中文所硕士,政治大学台文所博士生。
本文原载:《联合文学》2011年8月号第322期第27卷第10期之同志文学专门读本封面专题
专题:同志文学专门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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